这个乡场,划根火柴可以跑两个来回
图:在乌尤寺尔雅台远眺车子
这个乡场,旧名崑山场,清初创设。它是如何命名为崑山,又如何改名为车子的,县志上没有说明。倒是“车”的读音,在这儿要念作象棋“车马炮”中的ju。所以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,稍稍感觉有点奇怪。场上的居民,大多为惠安村的农民,人民公社时期,属于东风五队。因为住在场上,许多人长得不像农民,其中几个姑娘,皮肤白皙,细皮嫩肉,容貌俏丽,搁在城里也是一等一的女子。
我在车子生活了十年。当年农村的乡场,各有其特色,安谷不同于车子,车子不同于杨家,杨家不同于冠英。不像今天,所有的乡场都修得千镇一面,酷似孪生兄弟。昔日的车子场就并排的两条街,一条宽些,一条窄些,都不长,有知青曾夸张地形容它说:划根火柴可以跑两个来回。可见其小。
但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。
公社一级的政府机关和社会设施,主要集中在宽街。由南到北顺序排列,有屠宰房、公社医院、乡政府、供销社、缝纫店、信用社。窄街在宽街的背后,街口是铁匠铺,整日里炉火熊熊,采用祖传的锻打方式,替乡下人制造锅铲、菜刀、镰刀、锄头。它旁边的小食店,堂口内摆几张方桌长凳,经营包子、馒头、臊子面。窄街最热闹的场所是茶馆,赶场日总会坐满,来自各个大队的茶客,相聚一堂,叫一声刘三爷,喊一句赵老二,招招呼呼,其乐融融,拿了东西南北的新闻,前朝今人的故事,吹几句牛,冲几句壳子,摆一通龙门阵,无聊的光阴就在有趣的聊天中,混过去了。
车子山的场期是二、五、八,几百年传下来的规矩,从未中断。偶尔遭遇农忙,公社会下发通知严禁社员赶场,但收效甚微,也就不了了之。
过去的乡场,场口处栽黄葛树,场上有戏台子,是乡场的标准特征。车子山的戏台矗立在场尾堰沟边,逢年过节会请戏班子上台演出。1969年知青刚下乡时,曾组织过一台会演。由杨宗括担任指挥,李晓佳手风琴伴奏。那次演出,何可跳了一曲《白毛女》,后来在乡间小路上行走,常有人喊一声:白毛女来了。我与蒋华、赵忠富共同演出《沙家浜》的“智斗”。蒋华饰阿庆嫂,赵忠富是车子中学教师,扮演胡传魁。
没有演出的时候,戏台下面的房子,就用来做了东风五队的面坊。戏台前面的空地,它的设计,当然是为了容纳看戏的观众,这也恰好可以拿它来作了晾晒挂面的坝子。
印象最深的是场口那块巨石,今天还在。它是车子场特有的标志。从场口一路过来,左边是隧山堰,沿山边一直流往金灯的大庙山,再流向杨家、冠英。右边是从安谷白滩堰下来的堰水,犹如一条小河,沿途有许多碾子,我最熟悉的,有安谷陈黄村的双水碾,进入车子境内惠安村的中碾儿,和杜家场村的水碾房。这堰水从场尾流向场口,再流经平安村、新民村,在杜家场汇入大河,完成借水还水的使命。堰水一路走来,形成放射状的灌溉网,让安谷、车子、杨家、冠英,成为旱涝保收的鱼米之乡。
我落户的大队,过去叫惠安村,在三队与四队交界处,有座著名的石桥叫惠安桥,用雅石铺砌,其材质和结构样式,与二十里外的苏稽桥一模一样。
我下乡插队时,曾做过一番考察,发现八区的几个公社,就车子、安谷几乎都是坝子,其余不但离城遥远,而且都是山区。两相比较,车子离城更近,仅大渡河一水相隔,地理位置还要优越一些。我落户的惠安村,与安谷的双水村临界。此地有一桥,叫双水桥,桥头有双水碾,沿了双水碾玉带似的小河斜斜地往下走,七星八斗般散落着几处村落,房前屋后,竹林树木特别的多,展眼一望,公然有几分秀气。这些村子背靠大山,前面是坝子,沟渠纵横,山清水秀,田连阡陌,如同桃花源中景象。
整个儿这片村落,就叫惠安村。天降恩惠,安居乐业,是为惠安。后来看得多了,才知道车子、安谷,就是中国的上等乡村。
我去大队上户口时,特别问了大队会计,我落户的生产队劳动单价是多少,分粮多不多。姓伍的会计说:一年分好几百斤口粮,都是黄谷;八九角的单价,不低。我暗自窃喜。后来干了一年,年中分红,才知道劳动单价几乎腰斩;倒是生产队的分粮水平,确实较高,加上瞒产私分部分,达到了七百多斤。
说到劳动单价腰斩,也是事出有因。主要是改田改土,把小田改成大田,把弯田改成直田,全靠肩挑背磨,没完没了。工分一下子翻了一番,产值却没有增加,原本八九角的单价,如何不降到一半?
公社南边的老岗坝就不一样了,江中小岛,冲积平原,改田改土,意义不大。所以坝上的劳动单价,基本能维持在九角上下。岛上两个知青,先后做过大队民办教师,每月工分值计算下来,加上教师津贴10元,有三十多元的收入,是知青中收入最高的。
下乡第一年,我分到过花生、塘鱼、牛肉。生产队在中碾儿有块沙地,特别适合种花生。罗湾口山脚,有块大田,蓄满水就是一口大塘。分花生分鱼,是应有之义。惟分牛肉纯属意外,两个孩子在山上放牛,两家养的都是牯牛,撞到一起,势不两立,在山坳上就斗起来了。结果一条牯牛被抵到了岩下,摔成奄奄一息,只好杀了。
第二年,换了队长。花生不种了,鱼也不养了。就连包粽子、搓汤圆的糯米也不能随心所欲,必须按上面规定的面积播种。其实天天与土地打交道的农民,种什么,种多少,什么季节插秧、什么季节收获,他比谁都清楚。但上面自以为是,把农民视作阿斗,事无巨细都一包到底。以至于插秧的间距,䒵秧的次数,犁田的深浅、施肥的多少,都不厌其烦,反复叮咛。哪个大队不按规定行事,一旦发现,必严厉批评。有个姓汪的书记,观榜人氏,小眼睛,高个子,脾气暴躁,动不动就训斥干部,大家都怕他,人称“汪冒火”。
那几年,公社书记每隔两年就换,都是上面任命的,从不通过选举,大家也不怎么关心。我之所以记得汪书记,是因为他叫汪冒火,好记,也容易记。
至于车子公社下属九个大队,每个大队的书记,姓甚名谁,我局促一隅,有些有耳闻,有些一概不知。但有两个大队书记,那是全公社著名,一个是战斗大队的杜品仲,一个是东风大队的朱泽华。杜品仲是杜家场人,说话利落,做事果断,人也长得高大英俊。知青第一天下乡,在公社坝子里等候分配。他亲自跑来接人,只要愿意跟他走的,有多少要多少,而且高声宣布,漂亮的,能歌善舞的,他的大队特别欢迎。
与杜品仲的行事风格不同,东风大队的朱书记,个子不高,无论何时,总是满脸带笑。四清运动时,工作组提拔他做书记,在大会上向众人宣布这项任命。大家说:“朱泽华是谁,叫他亮个相。”他站起来说:“我在这儿。”大家一起叫嚷:“看不见。”工作组只好叫他站到桌子上去,这下大家看见了,却也从此落下个绰号,背地里都叫他朱矮儿。
这两个人,在自己的大队,都是说一不二的人物,威信极高,或者更准确的说,他们都镇得住堂子,压得住人。
在车子场上,有几个人物,知名度比公社书记、大队书记还高。其中,公社卫生院的刘兆明、王本东、王必泰、伍嬢,可以说是无人不知。
先说伍孃。她的身份就是个助产士,地位不高,但全公社的男孩女孩,一多半是她抱出来的。谁家的女人怀上了,几个月了,什么时候临产,胎位正不正,有没有异常反应,她一清二楚。她身材不高,偏瘦,只要一到时候,她便背起她的助产包,脚步利索的到产妇家去了。我当赤脚医生时,有段时间在公社医院进进出出,没听她说过几句话。她的话,胎儿呱呱坠地时都替她说了。
喜欢说话又医术高明的医生是刘兆明。基层医院的医生都是全挂子,内科、外科、妇产科、儿科,无一不通。后来实行计划生育,开展手术结扎,他又成了女扎手术的主刀医生。一个冬季下来,他领导的手术队替一百多个育龄妇女做了结扎。他的专长是在儿科,但凡到公社医院求诊的小孩,几乎都找刘医生处方治疗。我初学医时,常常向他请教,他告诉我一个治疗原则:“能服药的,不打针;能打针的不输液。”我记了一辈子。
乡下人称呼医生,侧重中医的一般多叫老师。王本东和王必泰,是师兄弟,中医外科出身。车子医院的院长,最初是王本东,后来换了王必泰。王本东行医,有自己的主见,别人不敢轻易做股动脉注射,他敢。有时甚至忽略青霉素皮试,药房邓医生问他:“王老师,你不皮试呀?”“没事。”结果真还出事了,患者出了注射室就站立不稳,吓得邓医生大叫:“王老师,快点来!晕倒了!”王本东过去一看,把患者扶到长凳上躺下,说:“睡一会儿就好了。”果不其然,患者躺了会儿,自己站起来走了。
王必泰和师兄不一样,学了很多西医,治病处方,也以西医为主。他有时也重操旧业,替伤者接骨斗榫。据说有次替人接骨,拿手腕骨折部位接反了,伤者说:王老师,手倒是接好了,可我扭着手,怎么端碗呢?王必泰一看,果然弄反了,赶忙又扯脱了重新接。
所以这师兄弟二人,口碑不太一样。有个两句话的段子,叫做“要得松,找王本东;死得快,找王必泰。”其实这话有点夸张,王院长比起今天的许多医生来,医德医术,要好了许多。人也厚道,没见他整过人。
这公社医院,还有一众人,像杜竹山、汪元清、邓荣华,同样值得记录,只是限于篇幅,不能展开描述。
倒是车子山场口屠宰房有一杀猪匠,漁龙村人,人称肖斗笠,不过这遮雨的“斗笠”,乐山话念成“斗林”,一叫,就成了肖斗林。他之大名鼎鼎,不是他的猪杀得如同庖丁解牛,而是他手中的那把刀,掌握着所有猪肉的销售。如果猪身上的所有部位,都没有肥瘦等级之分,他也就一杀猪匠而已。问题是当年的猪肉要凭票购买,都是一样的价钱,谁不想割一刀好肉呢?于是肖斗笠的地位就举足轻重了。凡是想割块好肉的,先就递上一支烟去,笑着套个近乎。肖斗笠照例是永远不笑的,烟却来者不拒,忙不上抽的,先拂到一边堆成小山。因为烟抽得厉害,脸色发白,身材精瘦。
次一等的名人,要排到车子中学的老师。这学校校址,是过去的祠堂,应该是杜祠堂吧,很气派。民国时期的乡村,只要大一点的家族,都有自己的祠堂。除了用来祭祖,也用它来做了家族子弟读书的学校。我祖母姓杜,嫁到我们徐家。因为家境贫寒,子女读书缴不起学费,祖母便找到族长,要求享受族人待遇。族长说:“我们这是杜祠堂,你孩子姓徐,读书要缴费用。”我祖母理直气壮地说:“我儿子头上有一半的头发姓杜!”族长觉得有道理,说:“叫你儿子来读。”
政权更迭后,祠堂收归公有,做了公立学校。1969年,各大队兴办小学,有祠堂的利用祠堂,没祠堂的就自己新建。我落户的东风大队,相邻的先进大队有陈黄祠堂,革命大队有胡祠堂,都用来作了大队小学,东风大队这片村子,没有祠堂,只能新建。学校的老师,有少量公办教师,更多的民办教师,来自农民中读过高初中的毕业生。高中毕业的教初中,初中毕业的教小学。有一年,公社中学的教师张德英,生小孩请产假,把我找去代课,我是初中毕业教初中。
车子公社中学,坐落在距车子场大约一里地的杜祠堂中。主要教师有高中毕业回乡的赵忠富、胡思贤,高中毕业的知青杨灿、陈玉禄。杨灿下在茶山,妻子也是知青,两人是知青中唯一在乡下就结婚的。没有举行婚礼,把各自的铺盖抱到一起,床一并,就算成了夫妻。陈玉禄来自战斗大队,教语文。杨灿教外语。赵忠富是惠安村人,胡思贤是老岗坝人,两人身份是民办教师。赵忠富长得一表人才,身材高大,鼻梁挺直,英俊潇洒。妻子是大队小学公办教师,个子不高,小巧玲珑。两人很恩爱,走在一起,如影随形,落差很大,构成一幅画面,就是高矮要在一起。
文化大革命中,农村办了两件善事,时间都在1969年。一是大队办小学,全免费,学生读书都在本大队。二是成立大队医疗站,配备两名赤脚医生;每人每年缴费一元,生产队再补贴一元,然后看病吃药,只交5分钱的挂号费,其余通通不要钱。
杜厚全,大队会计。有几年反复肠梗阻,医疗站无法缓解,只能抬专区医院手术治疗,全靠大队医疗报销。医疗站的账目是大队会计在管理,每月去城里药材公司购药,需要到会计处借款。我家在城里,一方带便,进城购药的差事,大多由我承担。一来二去,彼此便很熟悉。1978年我上大学,去会计处迁移户口。杜厚全翻开大队户口本时,顺口说了一句:“你看,这六零年前后,有三年时间,整个大队出生率是零。”那几年,民间俗称“粮食关”。人能免于死亡,已是万幸,哪还有精力生儿育女。
追根溯源,是上面号召大跃进,要和敌对势力较劲,超英赶美,大炼钢铁,大办公共食堂。结果无数的原始森林砍伐殆尽,车子乡从甄刘碥到大庙山,上至几抱粗的百年大树,下到指头细的小树,无一幸免,全部剃成光头。后来经飞机播种,稍有恢复,又再次砍光满山的松林,遍种桉树。几十年反复折腾下来,曾经的森林已经完全无法恢复。
我生产队的房东,曾给我讲述过早年的生态环境。我落户的甄刘碥,1958年前,山上林木丰茂,遮天蔽日,柏树、杉树、松树、青杠、杂树,应有尽有。人入林中,不见天日,有些地方,大树密到背个稀眼背篓挤不过去,几抱粗的古树比比皆是,早年常有虎豹出没。有年秋收季节,一只斑斓大虎下山游荡,闯入农家,见孩童在地坝独自玩耍,叼上就走。适逢邻居挑草回家,疾呼救人,惊动四野,满田劳作者闻风而动,各操器械,奋勇拦截。老虎无路可走,情急中抛下猎物,窜入山麓处的蛮洞躲避。众人于洞外严阵呐喊,与老虎相持。后有智慧者出一主意,指挥众人搬来草料,堵住洞口纵火焚烧。就耳闻老虎在洞内狂呼乱撞,声音渐渐嘶哑,终至活活烧死。
房东的讲述,印证了一个现象。整个车子公社的民居,民国时期及大跃进之前修建的房子,都是木结构的青瓦房,说明山上的木材,完全足以满足建房需求。后来山成秃岭,被迫封山育林,就连烧柴都成了问题,才出现了茅草房、土坯房、石头房。
再后来,经济大发展,建立高新区,广征土地,离开原有老场,兴建街区,砖混结构的楼房,从过去的惠安五队,向四队、三队延伸,所有的房子几乎都造成一个模样,将失地农民集中居住,良田美池桑竹之属,一变而为厂房毗连的高新区,曾经的田园风光,从此成为昔日记忆。
我小时候在城里,米饭有两种吃法,一种是随手干,一种是甑子饭。乡下则家家吃的水碾米,户户蒸的甑子饭,饭一蒸熟,盖子揭开,饭香四溢。盛在碗里,泡哨疏散。麦收季节,新麦磨成麦面,锅里煮稀饭,锅边贴吊气粑;或是甑子饭上面扭几个羊角纠,比起今天的白面馒头,别有一样口感。农闲时节,亲戚走动,殷实人家,白肉豆花、甑子饭,是待客标配。平常时节,家常蔬菜,随季节变换,临到要做饭了,才去地里摘菜,到沟里淘洗。许多人家,门前屋后,就是水渠,洗衣浆裳,挑水做饭,就是几步的距离。
车子山田土肥美,主产稻谷,不是人为作践,可保饭食无忧。但在当年,也有部分人家,每到开年,二月光光,粮食短缺。为度饥荒,需要到老岗坝借些包谷,待收割了新谷,碾成新米,再按约定俗成的规矩,借一斤包谷还一斤大米,替对方挑到家里。老岗坝是江中小岛,不产稻米,盛产包谷,彼此交换,也算互惠互利。这种交易,从无文字协议,全凭口头约定。
在乐山,老岗坝远近闻名,主要是靠了萝卜。别的地方的萝卜,总是比不上老岗坝沙地出产的品质,融和、汤鲜、回口甜。
老岗坝还有一大优点,没有水田,许多农活,不用脱鞋,就可以把庄稼做了。惟四面环水,稍有不便,去公社开会,或赶场办事,都要乘船过渡。所以整个坝子,专门配备了一条木船,由胡思安担任船工。过渡人来到码头,见船停在对岸,放开嗓门招呼一声:“思安!”思安便解开缆绳,把船儿悠悠地划过来。思安撑了一辈子船,从小伙子撑成了老头子,直到修建了大桥,木船退出历史,思安才失去了工作。和木船厮守了一辈子,突然闲了下来,思安变得魂不守舍,无所事事,天天赶场。有天早晨,思安起床煮醪糟吃,察觉有点不对,告诉家人说:“我有点头晕,想去躺会儿。”这一睡,就再也没有醒来。有人说:“如果没修桥,思安还能活几年,他是闲死的。”思安活了97岁,那桥如果晚修几年,说不定活到100岁。
思安这样的年龄,可谓高寿中的高寿。我前些年退休回到乐山,常去车子山旧地重游。不少过去熟悉的人,已经阴阳两隔;曾经熟悉的田园风光,正在消失成为记忆。但关于这块土地上前辈的故事,曾经耳闻的传说,至今仍还记得。县志上说:“(乐山)民勤耕耨,俗尚诗书。”也是车子这块土地的写照。乐山清代最后一个科举进士,就是杜家场的杜琢章。1935年毕业于复旦大学的胡坤达,则是车子乡胡祠堂人氏。
杜、胡两家是车子山的大族,秀才众多,不但书香绵绵,经济也称雄厚。过去乌尤寺的管理,杜胡二姓出力不少。二姓在乌尤寺山足有坝地一份,“周围二三里,价约值千馀金”,每年可收租银百馀两,全部划拨寺庙开销。平常遭遇培修寺院,杜胡二姓也多有布施。故庙里寺僧剃度、迁单、交单、行止,都由杜胡二姓主持。每年正月,乌尤寺主持要请杜胡二姓的管事到庙里商议一年要务。春秋两季祭祖,乌尤寺庙里的主持要亲临二姓祠堂进香。
此中情形,在杜姓族人杜全璧撰写的《重镌乌尤山碑记》中写得明明白白。
车子山另有两个著名人物,一武一商。武者杨展,车子乡大佛坝人。崇祯时举武进士第三名。明末张献忠入据四川,杀人如草芥。杨展起兵抗击张献忠部,在彭山江口镇大败张献忠军,纵火焚舟,迫使其败退川北,领兵收复川西川东失地。在其控制区内恢复农业生产,蜀民赖以全活者数百万。今天川南一带多古音,多亏了杨展,赖他保全了部分乡人,没被明末战乱斩尽杀绝。
另一位经商者,乃张受之,车子乡人氏。他1920年创办的运输行,商号“品一公”,专替各地转运商品。鼎盛时期,品一公商行的年货运量高达一万多吨,几乎垄断了乐山货物流转量的百分之八十至九十。在宜宾、泸州、崇庆、温江等地,均设立有分行或代办处。我当知青时,常听刘医生提起品一公,满脸的赞赏,近乎是神一般的人物。
更多普通人,是以良善的美德,维系着乡风民俗的延续。我在车子山十年,没看见过批斗地主。何可落户的老岗坝,有个地主叫胡泰青,也没见农民批斗过他。偶尔上面动员大家忆苦思甜,控诉万恶的旧社会。有农民就回忆说,当年地主请人收割小麦,要把甑子饭、回锅肉摆在地坎上,随便大家吃,否则没人替他干活。大队书记一听,明显跑调了,赶紧岔开话题:“你说的我们都知道,不用讲,换一个人接着说。胡二哥,你来。”胡二哥大嗓门,上来就控诉旧社会,讲地主是如何剥削农民,农民生活是怎样穷苦。特别是三年粮食关,饿得人皮泡眼肿,走路都打翩翩。旧社会没吃的,还可以找地主借;那几年大家都缺粮,借都没地方借。扛不住的,只有活活饿死。这种控诉,说的全是实话,书记也不好怪罪,索性宣布散会。
我所在的生产队,有个人叫罗保安,民国时期的保长。罗年纪大了,干不得重活。他女人患一种遗传病,走着走着,会摔倒在地上,需要有人帮忙,才能重新站立起来。这样的两口子,你不派他干活,他就只有倒差。他无钱补口粮款,你不称给他粮食,两口子就只有饿死。生产队处于这种情况,只能不讲阶级斗争:农忙时派他在晒场干活;农闲时收粪,让他负责记称。这些最轻省的农活,贫下中农都享受不到。
还有一个温馨的故事。我们大队的妇女主任,共产党员,丈夫因公死亡,守寡多年。杜家场有个鳏夫叫易伯康,人称打渔子,头上戴着四类分子的帽子。有一年,打渔子易伯康决定结束单身,于是托人说媒,向妇女主任求婚。妇女主任并没有痛斥阶级敌人的胡思乱想,而是答复媒人说:“我这么多年都过来了,结什么婚?”易伯康碰了软钉子,掉头又找二队的寡妇。二队的寡妇没有那么多活思想,很爽快就同意了。对于这件事,没任何人出面阻拦,更没有任何人认为贫下中农嫁给了四类分子,是阶级斗争新动向。
原本,天下无事,和睦相处,来去自由,没有城乡差别,也无刻意煽动阶级对立。1950年代,开展土地改革,分田分地,世道人心,始有变化。车子乡有些在城里上班的工人,受了分田的诱惑,辞职回到农村,参加土改。土地分到手里,没高兴几天,就收归集体所有。再后来,户籍固化,城市乡村,不得随意迁移,才知道当初回乡的举动,是干了一件最大的傻事。
傻事是傻子干的,其实聪明人也干傻事。公社秘书陈少华。红旗大队白堰坎人。印象中,其地位权力,除了公社书记,就得排他。当年知青的招工通知,全都是他亲手书写,下发大队。就连调我去公社中学代课,也是他亲自出面,确定人选。听说我不愿意教书,他又找到大队书记,一道上门敦促。1980年代,城市开始加快建设,兴建楼房,他辞职下海,买了打桩机,专替工地打桩。生意兴隆时,他雇了个助手,替他联系业务。后来助手脱离他自己单干,将他的客户全部抢走。陈秘书只好另起炉灶,跑到安谷淘金,结果金子没有淘着,却把过去打桩赚的钱也倒了进去,只好回头又来重操旧业。再后来,不过几年功夫,便听说患了肝癌。到他离开人世,计算起来,莫过也就五十多岁年纪。
像这样干傻事穷折腾的,屈指算来还有不少。单是车子公社九个大队,名称变迁就来回倒腾:先是平安变红星、新民变战斗、白堰坎变红旗、茶山变向阳、大佛坝变工农、老岗坝变东方红、金灯变革命、惠安变东风、漁龙变胜利。文革结束,又颠过来,红星变平安、战斗变杜家场、红旗变白堰坎、向阳变茶山、工农变大佛坝、东方红变老岗坝、革命变金灯、东风变惠安、胜利变渔龙。
1970年代,局势紧张,茶山碥在山脚一线,沿机耕道走向,挖过许多单人掩体的防空洞。乡村竹林中,还冒出一种鸟,反复哀鸣:“解放军——调枪——调炮。”村民说,是武斗中打死者的冤魂变的。
如今,一切已成往事,新街崛起,老场仍在。可惜缺乏规划,致使原有古镇,房屋毁败,满地荒草,变成废墟。如果当初目光远大,维护好老场,适当修复,古场古貌,与背后乌龟山上的洛都寺彼此呼应,互为一体,便是一绝好旅游景点。
又其实车子山景色,古已著名。大佛坝古称凤洲岛,清人张瑞《凤洲游记》云:“嘉州十景,凤洲为第一。”在此地的坝前河滩处,看乐山大佛位置最好。而整个车子坝子,平畴沃野,风光秀丽。明代安磐有绝句一首描写嘉城风光:“林竹斑斑日上迟,鸟啼花暝暮春时。青衣不是苍梧野,却有峨眉望九嶷。”这青衣江畔类似苍梧平野的风光,就是车子。如果你有雅兴登乌尤而临高台,往车子山遥远一望,安磐五百年前看到的景致,今天大体仍在,只是已经丧失多矣。
美哉!车子。地方州守,请好自为之。
图:天气晴朗的日子,70里外的峨眉三山清晰可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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